我在上篇文章《也谈“瘦、皱、漏、透”》中,对张源教授为米芾赏石“四字诀”的新奇立论,谈了我的不同看法,现再就张教授在其《从米芾赏石理论所应得的启示》(以下简称为《启示》)一文中的另一段论述,即:米芾“继承前贤如屈原‘怀沙以咏志’,寄石以报国的艺术思维”。谈谈我的不同看法,再与张源教授作进一步商榷。
要了解屈原“怀沙以咏志、寄石以报国的艺术思维”,首先必须要对屈原有一个准确无误的大致了解。屈原,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一位前贤,每年的端午节,国人都要划龙舟,吃粽子,以示对这位伟大爱国诗人的纪念,因为,远在距今2288年的五月初五,屈原在湖南的汩罗,怀抱大石投江自尽……
屈原(公元前339—前278年)战国楚人,楚怀王时(公元前328—前299年)官至左徒(史官)、三闾大夫(三姓的公族大夫。三姓指楚国屈、景、昭三大贵族之姓)。屈原参议国事、主张变法图强,彰明法度、举贤授能,联齐抗秦,后遭到怀王次子子兰及大夫上官、大臣靳尚等人的谗言而去职,在怀王长子顷襄王(公元前298—前263年)即位后,重用其弟子兰为令尹,更将屈原放逐,致使其流浪于沅、湘之域达九年,在这九年的放逐中,屈原在长期接近平民生活后,对黑暗的现实愈加不满,因楚国政治的日益腐败,终使国都纪郢(今湖北江陵)被秦兵所破,顷襄王被迫迁都于陈。屈原感到自己无力挽救祖国的危亡,更深知自己的政治理想已无法实现,遂于纪郢被破的当年——顷襄王21年(公元前278年)农历五月初五,抱石沉入汩罗江自尽。
在对屈原的一生有了一个简明的了解之后,让我们回到《启示》一文中所言的“屈原‘怀沙以咏志’,寄石以报国的艺术思维”论述中来。
一、“怀沙以咏志”。应当是指屈原在其著《九章》中之第五篇《怀沙》赋。
据司马迁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中述:“……乃作《怀沙》之赋。于是怀石,遂自投汩罗以死”。所谓“怀沙”,其含义在《楚辞》学术界中曾有过两种不同的说解,一说是指屈原“怀抱沙石”投汩罗江自尽,二说是指“怀念长沙”。据蒋骥所著《山带阁注楚辞》中释:“沙”为古地名,即今汩罗江一带,为古长沙地域。屈原此篇《怀沙》,正是他在被流放沅、湘地域时所作,因此,《怀沙》之意实乃“怀念长沙”。其命题之意如其《九章》中的另一篇《哀郢》赋大致相同,是屈原在倾诉自己对祖国念念不忘的缠绵情怀及对自己遭谗被疏,忠不被用的悲哀伤感,因此,《楚辞》学术界对《怀沙》赋的题解,多倾向于后说即“怀念长沙”,而很少倾向于“怀抱沙石”之说,这点,我们可以从《楚辞》的诸多不同版本及权威辞书——《辞海》中得以证实,对《怀沙》的这个定论,当不容置疑。
二、“寄石以报国”,应当是指屈原怀抱石头投汩罗江自尽一事。
从此句的句式结构、音律平仄来看,应当是与上句“怀沙以咏志”对仗的一个下句。由此便可推断出上句之“怀沙”乃是“怀抱沙石”之意,因为只有此意,方可与下句“寄石”相对,虽然史上对“怀沙”亦有过“怀抱沙石”之释,但大多版本包括权威定论都已摈异“怀抱沙石”之说而采用“怀念长沙”之说,这点,作为教授应当是心知肚明的。然而为了与下句“寄石”含义相通,张源教授断然弃用“定论”而用“另论”,这就正如常言所说的:实乃不得以而为之了。个中的艰难抉择,当可理解,但不可理解的倒是“寄石以报国”一句。
所谓“寄石以报国”,应当是指将自己的爱国情怀寄托于石中,是借助石来表达自己的拳拳报国之心。那么,这件被委以重任之石,又是什么石呢?它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体或内涵而被屈原委以“报国”的重任呢?纵观屈原生前所著“骚、歌、问、章”诸篇及后人对屈原的论述中,却从未见有任何此类记载。那么这件屈原沉江时怀抱的石头,就应当不会是一件“瘦、皱、漏、透”、可供赏玩的奇石了,它应当是一件屈原能抱得动的汩罗江畔的普通石头,而屈原抱此石的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让自己能迅速地沉入江底而不会浮起,此石应当只能视为屈原沉江的一件“工具”,而决不是如教授所言的“寄托报国情怀”的特殊物件。当然,如果屈原在生前所著中曾有过对石的赞誉或者有过对石的正面描述,那教授“寄石以报国 ”的论点尚可视为有些许依据,但问题是纵观屈原生前所留下的二十五篇文章中,均未见有对石的赞美之词或正面描述。仅是在其中四篇中各有一句涉及“石”的句子,其余二十一篇均未有一个“石”字,而涉及到石字的这四篇文中也并非是对石的赞美,更未见什么“寄石托情”的描述,下面,就将这四篇文中含有“石”字的句、段,释、析如下:
1、《九歌》中《山鬼》篇:
“采三秀兮於山间,石磊磊兮葛蔓蔓。”
释:采灵芝啊我走遍了巫山之间,山石磊磊啊葛藤蔓蔓。
析:此“石”直指山石
2、《天问》篇:
“焉有石林?何兽能言?”
释:哪里有石头形成的森林?是什么野兽能够说话?
析:是指世上没有石头的森林,如同没有能说话的野兽一样。文中的“石林”,并非指现在云南的“石林”景观。
3、《九章》中《怀沙》篇:
“同糅玉石兮,一概而相量。”
释:把美玉和顽石混在一起啊,却认为它们本来一模一样。
析:将石视为“顽石”,不可与美玉同类。
4、《九章》中《悲回风》篇:
“望大河之洲渚兮,悲申徒之抗迹。骤谏君而不听兮,重任石之何益!”
释:望着大河中的沙洲啊,悲哀地想起申徒狄的高尚骨气,他一次次地规谏君王而不被听取啊,抱石自沉又将有何益?
析:此石指申徒狄沉江自尽时所抱的普通石头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篇文中的写“石”,表达了屈原在抱石沉江之前,曾对这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有过考虑并一度产生过质疑,他对前贤申徒狄因屡谏不讷而采取抱石自沉的方式是不赞同的,他认为申徒狄纵然是一死又有何益呢?但最后屈原却因为自己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、国破家亡、万念俱灰而终于采取了与申徒狄同样的方式,结束掉自己的生命。从不赞成到决定采取同样的方式,屈原更是经受了心境的艰难历炼,从开始的悲愤无奈到最后的大义凛然,屈原最终毅然地向“涅槃”之路走去……
屈原坦然地把自己视为纯洁高尚的美玉,是耻于与顽石之流混在一起的,更叹息自己“怀瑾握玉兮,穷不知所示。”未能报效于国民,也正是因为屈原心怀高远,因此,他“宁赴常流,而葬乎江鱼腹中耳。又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之温蠖乎?”(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)在国破家亡时,便决定与国共亡。他在投汩罗江前写下了最后一篇赋——《怀沙》,屈原在赋中慷慨激昂地陈述到:“舒忧娱哀兮,限之以大故……知死不可让,愿勿爱兮。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。”意思是:我要舒展愁眉消除悲哀啊,最好的结局就是毅然死去,虽然我知道这死已不可避免,但我对生命已毫不吝惜,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贤们,我将永远与他们在一起!综上所述,屈原的爱国忠心及以死报国的凛然情操,决不是寄托在助它沉江的一块石头上,而是缘于他伟大的爱国情怀及与民同忧患、与国共存亡的崇高精神。因此,将屈原沉江时怀抱的石头拔高成一块乃屈原寄托报国情操的石头,是毫无根据的,更是不负责任的立论。
玩石,固然也是在玩文化,但并非是什么石头都要生拉硬拽地往“文化”身上靠,有出处、有典故的石头当然应该深入发掘,但不能一看到古籍上有一个“石”字便揪住不放,便要去“穷本溯源”,便要牵强地去立义、立论,非要弄出点“深层次”的东西来不可,这不仅不能让广大石友感悟到中国石文化的深远,反而会适得其反,这就如同养猫一样,猫本来就是用来捕鼠的,当猫不再捕鼠而成为阔太贵妇怀中的宠物时,猫也就失去了它的本性,当然,一身卷毛的宠物猫也要有,但一身虱子的捕鼠猫更要有,这样才真实,才令人信服,你如果硬要把一身虱子的捕鼠猫往阔太贵妇怀里塞,还要让阔太贵妇怜爱地抚摸它,帮它捉虱子,那就太假了,说得客气一点这叫做“渲染过度”,说得不客气一点就叫做“扯蛋”。因此,我认为,屈原沉江怀抱之石,除了起到加快屈原在江水中下沉速度的作用之外,别的,则什么作用也没有!